悬疑剧《八角亭谜雾》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传播了昆曲文化
《八角亭谜雾》虽然是一部悬疑剧,但是创作方在剧中融入昆曲元素,强化了江南小城的独特气质,更重要的是丰富了叙事细节,推动了剧情发展,展现了人物内心,从而以一种不同于以往的方式传播了昆曲文化,也在无形中呼应了今年恰逢昆曲入选第一批“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20周年。
最近,悬疑剧《八角亭谜雾》引发关注和热议,口碑两极分化。该剧虽因逻辑经不起推敲而频挨“板砖”,却又因其中饶有意味的昆曲元素而展现出别样的光彩。
《八角亭谜雾》设定的故事发生地是江南小城绍武,镜头里有连绵不断的梅雨天,小桥流水乌篷船,沿河而建的老街,半开的木雕花窗。水汽氤氲,既呈现视觉符号化的江南形象,又呼应凶案带来的“谜雾”,更是营造一种压抑难解的情绪,投射剧中人物的心理状态。创作方在剧中融入昆曲元素,强化江南小城的独特气质,但更重要的是借此丰富叙事细节,推动剧情发展,展现人物内心。
丰富叙事细节
丁桡烈、周亚梅夫妇,是剧中两位主要人物,分别担任绍武昆剧团团长和祁容戏曲学校校长。为使人物的刻画更加真实自然,剧中的日常叙事里呈现了较多昆曲元素。如排练厅、化妆间、剧场的置景,旦角学员走圆场、武生学员练背花的场景,又如丁团长手上常拿的折扇,这是闺门旦、小生常用的道具,又可在拍曲时辅助掌握节奏。
当然,其中最为突出的就是《牡丹亭》,《惊梦》《冥判》《寻梦》《离魂》等经典折子戏片段均有表演,并反映了当今昆曲舞台演出的实况。
比如第一集周亚梅指导女学员排演《惊梦》片段,讲的是在南安府花园花神的护佑下,杜丽娘在梦中与书生柳梦梅幽会。在汤显祖原著中,花神由一名老生扮演,仅唱一支【鲍老催】。但在昆剧舞台实践中,根据现场演出及世俗审美的需求,明代末年已在《惊梦》中增加“堆花”演出(多名花神的群体表演),至清代中期已形成一定程式,生、旦、净、末、丑等各行脚色悉数上场,分别扮演各月花神,唱【出队子】【画眉序】【滴溜子】【鲍老催】【五般宜】。其后,花神的数量、性别、行当、扮相、道具及所唱曲牌均有变化。到如今,各昆曲院团所演的“堆花”“版本”亦不尽相同,还分“大堆花”与“小堆花”,但花神多由8-15名青年女演员担任。在剧中,参与拍摄的是浙江省昆剧团演员,花神所唱的曲子则是【出队子】【滴溜子】【双声子】,而台词中“姣红嫩白,竞向东风次第开”则出自【出队子】。
推动剧情发展
去年热播的电视剧《装台》也反映了秦腔剧团的生存状况,并将《人面桃花》的排演串联其中。但综观该剧,戏曲元素主要是作为“装台人”群体生活的故事背景。而在《八角亭谜雾》中,昆曲元素对于故事讲述的作用则更为突出,有时是埋下伏笔的“草灰蛇线”,有时是直接推动剧情发展。
比如,第五集中丁周夫妇邀请绍武市宣传部长到昆剧团,并陪同观看《牡丹亭·冥判》片段。这一情节初看并无特别,但联系上下便知大有深意。《冥判》是讲杜丽娘因情而死,在阴间遇到判官,判官告知其阳数未尽,并赠送还魂香以等待柳梦梅出现。剧里画面中的杜丽娘已化作鬼魂,头挂长黑纱,佩戴一组红色水钻头面。这种看似无意的安排,其实是在渲染气氛,也为下面线索的铺垫前奏,因为接下来便出现了扫墓的情节。玄珍忌日,玄梁因愧疚而做噩梦,于是到墓前祭拜,发现穿雨衣的神秘人留下的鲜花。扫墓的神秘人是谁呢?第六集又提供了一个线索,刑警刘新力在玄珍墓地附近捡到一枚胸针。直到第八集,答案才被揭晓。周亚梅给演员分发行头,当她看到红色水钻头面,突然想起来什么,便急忙回家中,又去墓地寻找。原来那个神秘人便是周亚梅,她要找的就是胸针!这又不免引起观众好奇,周亚梅是不是凶手?
又如,第十一集中玄念玫答应协助刑警队长袁飞确认凶手。那天下着雨,念玫穿上杜丽娘的戏服假扮玄珍,警察为诱引丁桡烈进去防空洞,播放《离魂》一折中【集贤宾】一曲。此处用得颇妙。在《离魂》中,杜丽娘逝于中秋雨夜,死前仍在眷恋梦中情人,哀怨是否有神鬼拨弄致使两人无缘再见,于是她唱道:“甚西风吹梦无踪,人去难逢,须不是神挑鬼弄。在眉峰,心坎别是一般疼痛。”而在此剧中,对丁桡烈而言,在精神疾病的状态下,他认为玄珍是另外一个自己,玄珍也是“人去难逢”,消失了十九年又重新出现却不能接近,“心坎别是一般疼痛”;对玄念玫来说,她现在是玄珍的“灵魂替身”,她急切想知道小姑命案背后“神挑鬼弄”的是何人。正如大家所预料,看到身穿戏服的念玫,丁桡烈如同见到当年的玄珍,在其言语刺激之下供认了连杀两人的事实。
展现人物内心
《牡丹亭》作为经典之作,历四百余年搬演,已成昆曲代名词。它的经典段落始终贯穿在《八角亭谜雾》中,结合剧情的发展,其文辞能衍生出耐人寻味的意象与联想,更有助于展现人物的内心与情感。
比如亭子的意象,《牡丹亭》中杜丽娘与柳梦梅的梦中幽情发生在牡丹亭畔,而在剧中的八角亭,它是玄珠与纪光首次相约及别后重逢之所,见证彼此的青春萌动与少年心事;但令人不安的是亭边的荷塘,又是玄珍被周亚梅抛尸之地,笼罩着阴森的迷雾。情感、欲望、罪恶在此交织。
比如《惊梦》中的欲望表达,它是以梦境的方式,肯定女性正常的情欲,以此对抗封建理学对身心的禁锢。但在剧中,则借用部分曲辞来暗示不当的欲望。丁周夫妇第一次见到玄珍和念玫时,学生都在排练《惊梦》,唱“转过这芍药栏前,紧靠着湖山石边”和“湖山畔,湖山畔,云蒸霞畔;雕栏外,雕栏外,红翻翠骈”(注:此处唱词与原著不同,所记为剧中演绎的版本)。十九年前,当得知玄珠在学昆曲,玄珍也马上表示要学,但其实心怀叵测,想借此获得纪光的好感,并征服团长丁桡烈。在其引诱下,丁桡烈对她产生了异样情愫,从而导致周亚梅极其悲愤,甚至扬言要杀死玄珠。但当时周亚梅并不知道丈夫其实是“性别认知障碍”患者,而丁桡烈对玄珍并非男女之情,而是将她看成自我理想的化身。十九年后,丁桡烈在恍惚之下以为念玫就是玄珍,于是勾起昔日回忆,偷偷跟踪她,想要接近她。
而更为突出的是以下两个桥段:
第十集中,周亚梅自知病入膏肓,回忆自己与丈夫、玄珍之间的往事,独自在天台唱名段【皂罗袍】。【皂罗袍】讲述杜丽娘首次踏足自家后花园,内心被满园春色而激发,虽欣喜但转瞬即逝,继而是顾影自怜的满怀伤感,于是她唱道: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便赏心乐事谁家院?”这首唤起杜丽娘生命觉醒的曲子,生于昆曲世家的周亚梅肯定唱过无数次,但此时已成哀叹绝唱,心中有无限的悲凉。她的青春与艺术也曾“姹紫嫣红”,原以为拥有了志同道合的爱情,而事实上,她的隐忍与愚痴导致她被恐惧与疾病折磨,她的付出与深情全被所爱之人亲手毁灭,一切的一切“都付与断井颓垣”。
第十一集中,因主演遭遇车祸,丁桡烈临时救场饰演杜丽娘,剧中主要呈现了《惊梦》中的【山桃红】与《寻梦》中的【江儿水】,坐在观众席中的周亚梅看得泪流满面。此处情节其实有弦外之音。周亚梅仿佛想起了自己与丁桡烈的相遇相爱,这一刻她似乎真正读懂了丈夫,冷漠无情的家庭使他心灵扭曲、精神患病,只有在扮演女性时才获得片刻的喘息和自由。丁桡烈唱“偶然间,心似缱,在梅村边,(似这等花花草草由人恋,生生死死随人愿,便酸酸楚楚无人怨)”,这本是说杜丽娘偷到后花园寻找梦中人,最终发现杳无人迹,悲叹不能自主命运,萌生死后葬于梅树下之念想。其实,丁桡烈何尝不是一直在寻找?他成长于暴力与侮辱中,离家出走想要寻找心灵的自由和自我的认同。为生存他伪装自己,却在废弃的防空洞中营造释放自我的“天堂”,如同杜家的后花园;病态的他以为玄珍就是他寻找的灵魂与自我,如同杜丽娘在梦中获得精神自由,于是将玄珍绑架到防空洞内;在防空洞中,他被玄珍一句大喊彻底击垮了,于是将玄珍杀死,也将自己推向毁灭的深渊。
在昆曲元素的作用下,《八角亭谜雾》更像一部“文艺范”的家庭伦理剧,虽有不少遗憾,但到底让更多年轻观众看见昆曲、触摸昆曲。今年恰逢苏州昆剧传习所建立100周年以及昆曲入选第一批“人类口述和非物质遗产代表作”20周年,此剧传播昆曲文化的方式不同于以往,但我坚信他们的初衷是希望中华戏曲百花园中的幽兰香远益清。(麦淑贤)